已弃用转凹三

关于刘备的另一种叙事(第三章 1)

三、人生不过尽欢称意——论刘备的性格和人物逻辑


(一)三国演义的泛道德化对历史人物性格的扭曲

如果我突然发问,你不经过思考第一反应刘备的性格是什么?估计很多人下意识会说,仁义——恭喜你答错了,这是道德判断不是性格。

三国演义的很大问题就是泛道德化,而且这个问题在刘备身上加倍甚至几何级突出,这件事在我的第一篇总论发出来以后评论区也有不止一个小伙伴提到过。本来历史上对人物的严肃评价就有越来越趋向于重道德轻功业的问题,到了民间叙事更是重灾区。所有的人物到最后都被简化成一个道德标签,第一时间出现在人们的脑海里,和这个人物的名字紧紧挂钩。比如曹操很多人会想到“奸诈”和“奸雄”(听多了易中天还会说可爱的奸雄)。但这也不叫性格——道德化的人物,已经失去了人物本身的特征,变成了一个道德或者不道德类别的代表。

说到演义对人物性格的误导,我们可以比较一下三国志和三国演义各自对刘备和曹操的出场介绍。

武帝纪:

太祖少机警,有权数,而任侠放荡,不治行业,故世人未之奇也;曹瞒传云:太祖少好飞鹰走狗,游荡无度,其叔父数言之于嵩。

三国演义曹操出场:

操幼时,好游猎,喜歌舞,有权谋,多机变。操有叔父,见操游荡无度,尝怒之,言于曹嵩。

先主传:

先主少孤,与母贩履织席为业。……年十五,母使行学,与同宗刘德然、辽西公孙瓒俱事故九江太守同郡卢植。……瓒年长,先主以兄事之。先主不甚乐读书,喜狗马、音乐、美衣服。身长七尺五寸,垂手下膝,顾自见其耳。少语言,善下人,喜怒不形於色。交结豪侠,年少争附之

                     

三国演义刘备出场:

那人不甚好读书;性宽和,寡言语,喜怒不形于色;素有大志专好结交天下豪杰;生得身长七尺五寸,两耳垂肩,双手过膝,目能自顾其耳,面如冠玉,唇若涂脂;……玄德幼孤,事母至孝;家贫,贩屦织席为业。……年十五岁,母使游学,尝师事郑玄、卢植,与公孙瓒等为友。

其中刘备的部分我截掉了和主题无关的重复细节比如树盖和祖上相关。曹操的部分叔父内容后半部分都是一样的所以也不用重复列举。

我们来对比一下这两个人在不同地方的出场介绍。我用加黑标出了演义和志的区别细节。

其中我们可以看到,曹操的内容演义比起正史,没有太多更改,唯一一个区别是“喜歌舞”这个细节是演义加上去的。剩下的部分什么飞鹰走狗和游猎是同样的内容所以不用特殊说明。

刘备作为重要主角之一,就有意思了。演义虽然也有刘备不喜欢读书,但是没有提到喜狗马、音乐、美衣服。如果光看这里还不够有趣的话,看看曹操被无缘无故加上了“喜歌舞”,感觉简直是把刘备的个别不务正业的爱好,直接栽到了曹操脑袋上。

郑玄问题上一篇提到了这里不赘言。演义还对他的容貌加了一些细节描写,强调他长得好看,这两点都是给他脸上贴金。

“性宽和”和“善下人”,看起来是一回事,其实微妙的不一样。性宽和直接定性为他性格宽容和善,而善下人更多强调的是他和周围人不管身份等级能够相融合。后者更有一点我前文说过的“平等相待”的意味,但真不一定是“宽和”。同理“豪侠”和“天下豪杰”也有微妙的用词不同。前文辨析过,侠这个概念其实在那时候,近似于黑社会,乱世里大概勉强还能兼有部分社区管理职能。而且他结交的“年少”估计都是乡里乡亲一些喜欢到处惹事的穷小子。演义里直接变成了“天下豪杰”,先不说这类人都包括谁,就从语言本身来说逼格马上升了一档,不但强调了“杰”这样的正面属性,还加了个范围限定“天下”。这样也一下把关羽张飞两个人拔高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虽然他俩当时其实可能就是个逃犯和无业游民。


下面是问题更严重的:事母至孝。这完全是演义加进去的内容,三国志原文没有(重点不是他孝与否,是历史无记录)。这个问题不是刘备一个人的问题,还有一个人也在演义里面有这个问题,而且问题严重得多。

三国演义92回姜维出场:

维自幼博览群书,兵法武艺,无所不通;奉母至孝,郡人敬之。

这中间收姜维的过程里姜维因为母亲的缘故来来回回跑最后被诸葛亮活捉我就不挨个贴了,一直到95回失街亭空城计结束以后:

(诸葛亮)又遣心腹人到冀县搬取姜维老母,送入汉中。

三国志姜维传:

少孤,与母居。……亮拔将西县千馀家及维等还,故维遂与母相失。……(孙盛杂记曰:初,姜维诣亮,与母相失,复得母书,令求当归。维曰:“良田百顷,不在一亩,但有远志,不在当归也。”)

演义不但加了一段史无记载的“奉母至孝”,而且还特意加了一段故事细节,彻底扭转抹杀姜维“与母相失”的事实。在历史原文里面,姜维甚至有一封“不在一母(谐音)”的回信,可以说是加码的不孝。所以后来裴松之给姜维辩解的时候,也说他除了背母这件事可以指责不孝毫无问题,其余的问题都是孙盛责难他“过苦”。也就是说,不孝是他板上钉钉的问题无人可以替他回护。

但是演义非要缺什么吆喝什么,在从92一直到95中间这许多故事里,反复强调姜维对母亲孝顺这件事。故事里诸葛亮设计收姜维甚至是基于他孝顺这一点,故意围攻冀县,而姜维为救母回到冀县城内,才让诸葛亮计谋成功。最后在失空斩这么多精彩故事里面还不忘了提一句姜维母亲跟他一起到了汉中。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当时那个年代的)道德意义上的“洗白”行为。

我贴这些不是跑题加私货卖安利,而是想通过这个例子和对比刘备的出场,说一个可能会被人忽略的问题。

“孝”在民间叙述建构里无根据的出现,是一个泛道德化警报

中国古代以孝治天下的朝代多如牛毛,比如很多皇帝都是孝X帝谥号。我不好讲忠孝在古代哪个重要,但是我知道一点:孟子说过“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寇雠是什么意思?就是你的仇人敌人,你弄死他都不为过。孔子比较温和一点不这么喊打喊杀,但连他都说过如果国政混乱国君昏庸那就干脆别在那呆着了,卷包走人一别两宽。但是你们听哪个先贤讲过,如果你爹虐待你,你就要和他断绝关系甚至把送入监狱让他牢底坐穿?在古代,尤其是后来那些朝代,只有父母送子女忤逆,最严重的时候可以打死毋论,这与“视如土芥”之间,也就只有一层血缘关系隔着了。

随着君主集权的加强,越来越强调孝治天下,父权也越来越加强。古代统治基础是家天下,家是国本,在家孝顺在外必然忠君,这是当时的君主集权的统治思想基础。孝是绝对的,忠也是绝对的。一个忠臣必然是孝子,否则何以论正统谈忠良?反之,不孝之人多半也是乱臣贼子了。这个问题我想大家都明白,我可以不用掰开了揉碎了说一个几千字的儒家传统和历史演变。我要说的重点是,“孝”在人物道德化过程中必不可少。

姜维在三国演义里被塑造成季汉的“继承人”,他是这杆“正统”大旗的第三棒接力选手,所以他必须是个忠臣孝子。可是姜维偏偏是历史里面打着灯笼难找的有确凿证据的不孝子同时还在当时地位显赫掌一国之要,最吊诡的是最后他忠于季汉到亡国都还要坚持复国,这种bug一样的存在就动摇了忠孝一体的根本和时代的道德逻辑。罗贯中因为时代局限,自然无法debug这样深层的道德逻辑漏洞,只能对剧情进行强行魔改。要说起来,姜维背母这件我们现代人看觉得虽然不算什么好事也算可以理解的事情,在罗贯中生活的时代大概也可以和谋反并列了——毕竟反不是谁都能谋,父母是一般人都可以背的。所以此事不得不被作者加以大笔墨渲染改变,就是因为这样的深层文化历史原因。

所以回到最初刘备的问题,他也被加上了一句“事母至孝”,自然也是同样道理。只不过他没有什么不孝的证据,也就不需要特意加一大堆东西洗白。这种洗白不只是一两个人物的问题,这一前一后的照应和对比,从一个细节和例子凸显了一个重要问题:整个季汉政权在三国演义中都加过一层瓶底子厚的忠臣孝子滤镜,所以整个国家的叙事,都变成了和历史上有着微妙出入的状态。

人物的泛道德化,道德标签化,往往会直接影响人物性格的塑造。一个人身上的道德滤镜越厚,这个人就越失真。

前面提到的姜维,在演义里被诸葛亮耍的团团转的过程中痛哭流涕跪地磕头求马遵允许他带兵去冀县保护母亲,而在历史里就可以面不改色扔出“不在一亩”四个字而身留季汉死不旋踵。人物性格之差别,在这一件事上就构成了天壤之别。


至于刘备虽然在这件事上没有中招,但是接下来,他身上的一系列道德标签,从开始到最后,彻底把他的性格扭曲成了完全不同的一个人。再回到最初我贴的四段引用,曹操和刘备的对比,三国演义和志的对比,明显可以看出,刘备的“不务正业”的喜好,和曹操其实非常相似——甚至比曹操的种类还多,他还喜欢漂亮衣服,只不过刘备可能比较穷出身也不好所以没法去每天跟他那样疯玩而已。罗贯中还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在这地方强调了一下曹操喜欢歌舞……大概后来他在铜雀台上置歌舞也算是爱歌舞吧,但那都什么时候的事情了ry

由此可以看出,三国演义对刘备光是出场描写,就做出了人设的重大变化:必须孝顺,必须结交“天下豪杰”而不是“下”于他的村里“年少”小混混,必须不能有什么奇奇怪怪的不务正业的爱好——不读书可以接受,毕竟百无一用是书生,身处乱世你不爱读书就不爱读书大家能理解,但是怎么能喜欢宠物汽车流行音乐和服饰呢太不像话了ry

遵守孝道,忠厚长者,无不良嗜好,求上而非就下。这就是三国演义对刘备性格在一出场的时候就做出的核心修正。

但是抛开孝道不说,就“无不良嗜好”和“求上不就下”,其实就遮掩了刘备多少有魅力的性格?前文我说过刘备对于比他地位低的人的平等相待和同理性,是他的魅力核心之所在所在,一句结交天下豪杰,马上就把他变成了一个对于有地位名望的人孜孜以求的俗人,而非那个心怀善意平等待人的浑身散发卡里斯玛的领导人。而“忠厚长者”“性宽和”,则掩盖了他那些激昂热烈而又充满不确定性的本质。

事实上,如果我们看正史,喜欢音乐狗马美衣服,这一句话就刻画了一个对生活充满热爱的人。刘备年少家贫不得不落入商贾贱民之列,估计也没有太多奢侈的机会。就像一个穷孩子攒钱自己买一个小口琴之类的东西吹吹歌曲满足对自己音乐的热爱那样的故事一样,这种人对生活是充满了期待和向往,满怀热情的,没有被贫穷苦难打垮,而是善于寻找乐趣和出路。固然有些人玩物丧志,可是纵观刘备一生,他没有被任何物质享乐的东西影响过一丝一毫,所以其实更有可能的是,他也没那么痴迷于这些东西,只是当时的他没什么机会得到这些玩物,所以物以稀为贵。这些东西能给一个少年艰难的生活增色,能让他活得快乐一些,喜欢又有什么不好呢?

甚至我觉得,他就是从这些小小的乐趣里面体会到了生活的快乐和美好,明白了即使充满苦难和贫穷的生活也值得过下去,明白再黑暗的地方都有光亮。孔子曰,仁者爱人。只有懂得热爱自己的生活的人才懂得生命的可贵和可爱,才懂得爱人,珍惜他人的生命。这样的人才能成为真正的仁者,才能不顾自己的安危,保护十万孤苦无依的平民。

但是这样的小细节,三国演义却有意回避,或者可能只是不屑一提吧。不管怎样说,这也是演义道德化人物的一部分,但是在我看来,却动摇了这个人最可贵的——不强行贴标签上纲上线脸谱化的——道德品质的根基。这其实是非常可悲的,也可以侧面反映出演义形成和创作那个时代的“道德”,已经彻底失去了人性和实践的基础,沦为口号式和强迫式的“存天理灭人欲”的工具。

有人说你揪着这么几段话跑题并且神展开这么多是要怎样?别着急我还没神展开完呢,而且我记得这一大章是要说刘备是一个怎样的人,也就是说他的性格和——从“叙事建构”角度来说——人物逻辑。细心的人可能还记得我对比先主传和三国演义里面还有一句加黑的话没有讨论,那就是“素有大志”

如果说让我展开很多的“事母至孝”是一个人物道德标签化的内容,那么“素有大志”这一类的甚至在历史记载里都颇为常见的东西,其实是一个泛化和模糊化的逆推历史的静态和平面式人物勾勒。

那么什么样的人物理解和刻画,才是全面立体而又符合人发展逻辑的呢?


(二)普遍人物逻辑运作模式和具体事例分析

我有一句至理名言骂人话:有些人写文,他们的人物不是作为某个人物OOC,而是作为人类就OOC了。

什么叫作为人类OOC?人类的C又是什么?普遍意义上的人物逻辑又是如何运作的?

我无意在这里搞一个社会学心理学文献综述,就用比较直接并且质朴的说法来总结一下。同时,在每一点里面,我仍旧会具体举出刘备相关的例子,来说明一些普遍存在于大众刻板印象里的“作为人类OOC”的点,在历史上实际的运作方式,从而更好地理解刘备。


第一,人是变化和流动的。

不要逆推历史。也不要轻易逆推一个人的生命轨迹。

人是变化和流动的,人的变化流动取决于非常多的方面,比如个人生理状态,初始能力,性格,社会环境变化,际遇,甚至各种随机破事。但是不管怎么说,人在不同的环境里,固然有其核心不变的性格特点,但是也要注意到他们随着经历的变化而发生的根本转变。在哲学上这涉及到人的“本质论”和“经验论”。当然,其实说来说去,本质和经验都是构成人的重要要素。这一点无论文学创作还是评判历史乃至现实人物,都要被考虑其中。

我们可以想象两个不同的人,一个人一辈子都呆在家乡的一亩三分地,从来没有出过村,最远去过的地方是四十里地外面的县城,一辈子地头田间老婆孩子热炕头。还有一个人跑遍了大江南北,什么活儿都做过,什么地位都经历过,生死关头贫穷富贵都不在话下。

即使这样两个人有着相近的起手数值,他们最后的结果也是大不一样的。当然你可以说第二个人和第一个人的性格可能不同,所以会选择不一样的人生。但即使如此,人生里面很多事情和际遇有关。刘备如果不是碰上三国乱世,虽然不至于一辈子卖草鞋,更有可能也会在当地风风光光当个混混头子,不过最后就算运气好混到天下知名,也不过就是进入侠客列传的份儿,他手下的人应当是没有什么可能进入历史——或者说他也延揽不到能够进入历史的人当手下,当然也就没什么可能指挥千军万马。可以说是乱世成就了汉昭烈帝和他手下千古留名的文臣武将。

甚至我们可以说,一个人经历的越多,他的生存环境变化越复杂,那么他的“经验”部分便越厚重。一个人身上或许存在一种能够接纳多少经验的本质,但是当我们把目光集中到刘备身上,就能够看出,他的本质,或者至少是他体现出的本质,是能够最大化他所掌握的所有经验带给他的塑造作用,可以说他是一个能够尽用他的经验,从中吸收经验教训并且借此成长的人。刘备的成长属性非常强,一个例子就是我前文说的他的军事能力的增长,同时他的人物流动性也不可避免地格外明显。尤其是他这个人不是简单的直线上升,而是经历了很多挫折和弯路,就更是使得这个人物极为复杂。

因此,刘备到后来成为皇帝以后的很多言行和想法,不能够被简单逆推回他年轻时候当游侠的时候的状态。三国演义里面对他评价“素有大志”,是一个值得警醒的信号。


什么叫“素”有大志?“大志”又是什么?我们可以说这是一个刘备的“本质”——他不安于现状,总是想要突破自己的局限,事实上他也能够突破自己的局限变成更好更强大的人。这是他“素来”有之的本质。但是他的“大志”必然是流动的。在三国演义的语境下,不管作者有心还是无意,这个大志,在扁平标签化的塑造下,必然最终指向“兴复汉室”的“正统”主题和“安定天下”的“仁义”主题。

事实上演义也确实是这样塑造的,刘备一出场,就是看着刘焉发榜招军的榜文叹气,张飞问起,他说“志欲破贼安民,恨力不能”。要知道这里刘备的设定到此为止还是卖草鞋的,并不是什么游侠。不过这也就罢了,卖草鞋的也可以感慨一下家国天下。但是后来关羽出现,说我要去投军,就让这事情更奇怪了——刘备要真是想破贼安民,为什么不也去投军,而是在榜文前面叹气说自己“力不能”呢?可见他的重点不光是为国效力杀贼,当一个大头兵是不行的,还要有更大的场面给他施展,他已经提前给自己预设了更大的舞台。于是张飞倾尽家产投资聚合乡勇起兵,刘备马上欣然赞同,他突然从一个卖草鞋的小商贩变成了一方豪杰。最莫名其妙的是,这其中出力出钱最多的是张飞,刘备反而成了领导人——就因为他比张飞年龄大,桃园结义的时候他成了大哥,所以大家要听他的。这也对应了了我前文说到的“孝”的问题的一部分——“悌”,即尊敬听从兄长,仍旧是家天下的道德逻辑。人物之间的感情和信任也不需要任何时间变化推移,他们几个刚认识就马上结拜,张飞才认识刘备没几天就散尽家财给他当小弟;三人的关系发展到后来他们确实可以为刘备出生入死,但是刚认识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就有些让人啼笑皆非了。

至此,刘备毫无基础地突然摇身一变成了乡勇的领袖。更可疑的是,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注意到刘焉在奇怪的地方刷新了——这不是益州牧刘璋他爹吗?为什么成了幽州太守?无他,就是为了刘备起兵以后和他这个汉室宗亲认亲当人家便宜侄子。

至此,还没出第一章,三国演义已经把刘备“心怀天下”,“仁义爱民”和“汉室宗亲”的重要属性定了下来。从此以后这样的标签取代了他的人物本身属性,伴随他一直走到最后。同时关羽张飞的忠诚也在这里以乘火箭的速度马上达到顶点,大跃进式的人物羁绊让人目不暇接。在这一段故事里人物形象和人物关系都出场即定型,完全是彻底的逆推思路。

所有的这些不管是人物还是关系都不符合一个正常的事情发展和人物流动常态。这是当时的文学创作的局限,倒也无可厚非。但是问题在于,如果把这样的叙事当作事实,那就很成问题了。

在这里我并不否认刘备可能从年轻的时候就有大志,与众不同,想要做出一番事业。这是完全可能的,但是他的大志和与众不同,绝对不是用这种突然转折的方式表现出来的。何以一个默默不知名的草鞋商突然就有了领导才能?如果他真的这么与众不同,那么为何他28岁之前除了偶尔被人夸夸之外还是寂寂无闻?历史上的刘备应当是在184年也就是24岁的时候就起兵了的,在那之前他就已经有一堆人争相附之了,乡里闻名,也就是说这个人的“与众不同”是一以贯之的,因此他也有“素有大志”的基础。

诡吊的是,历史上,这一点反而是一个刘备相对“不变”的特征——他一直以来就是个天生的领导者。但这个地方即使是“不变”的人物“本质”,那也是他的初始状态,来自此人的根基而非后续状态。

但是演义作为小说,写的却是“变”,刘备从一个卖草鞋的变成了领袖,这是剧情的变。但是人物是不变的,而且这个不变,也不是来自于此人的发展历程,而是来自一个预设和历史逆推,一个有后来的状态固定出的“仁义之主”和“汉室宗亲”。

关于刘备的大志我后文会再详谈,这里要强调的是,在看待一个人的时候,不能用他的终结状态,取代其初始状态和流动性。


第二,人做决定时的状态是复杂的,某个决定背后的理性和非理性原因也是多样的

这一点本可以更加简单地被归结为“人是复杂的”,不过感觉是一句废话。于是我把它细化了一下。

后人看历史,除了喜欢逆推,还喜欢把动态看成静态,说白了就是觉得每个人在每件事上每时每刻都保持着高度稳定的思维方式和思维状态。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你们要是会开车……不是,我说的是马路上的汽车别想歪,时间久了多半会遇到紧急路况。有时候就是那么电光火石的一瞬间的决定,你无法分析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什么理性逻辑都是渣渣,最重要的是那个直觉到近乎玄学的决定状态。

这个状态是一个极端的状态。在完全静下来没有干扰的时候是另一种极端,人有足够的精力时间和资源收集信息成为近似的“理性人”,不受外界环境干扰不受情绪波动影响做出最为精准的判断。

但是大部分时候,人都是不在这两个极限内的。人做出决定的状态千奇百怪,信息有多有少,情绪不尽相同——总之一句话,不是每件事都是符合理性的,也不是每件事都必然讲得通的,有很多时候要考虑到瞬息万变的紧急情况和人的情绪波动,而情绪本身倒不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是可以探究一下的。

但是切忌在分析一个人做的事情上全都简单粗暴地用什么利益或者道德归因。刘备做了XX事情因为他兴复汉室,他没做XX事情因为他仁义道德,或者他如何如何是符合他的利益的。

如果是治国那种大方面的,倒是更加符合理性人。但是刘备很多尤其是早期的一些行为,更多的是瞬息万变的战场,局势不明朗的纷争,甚至到了后期,都积压了很多情绪和经验之谈的滤镜。

经验是很重要的,人做出判断的方式和倾向会被之前的经验所影响。这也符合了上一条说的,人的流动性。事件不是孤立的,多半都有些前后连接的东西在。至于说话也是同样的道理,要把一句话放在语境里理解,而不是拎出来单独评论。


而且一个人做一件事是有多重考虑的,绝不是简单的只有一个原因。我们可以在不同的原因里面分出一个主次,但是一般来说就算主要的原因占的比重再大,也不可能没有其他的考量。

说到这里我要细致分析一个例子来说明多重考虑问题和演义的平面化过简化塑造人物——刘备东征。这件事也是他被黑的没法要的点之一。大家都看了剧本未卜先知觉得自己比古人聪明,事实上把你放进去,你就算能躲开一个沟估计也要被下一个坎儿绊倒。刘备东征的问题是逆推历史的重灾区,也是严重平面化人物做判断时候的复杂性的典型,我觉得演义从根本上,就把这个故事讲错了。

首先演义咬死了一个点“忠义”。一出场就急吼吼开始的桃园结义的美谈在东征这里彻底告一段落。关羽死了以后刘备坚持要兴兵攻打东吴,然后所有人都不同意,除了张飞几乎没人支持他,但是他当初发誓了啊,要同年同月同日死。现在关羽死了他又不能自杀,就算自杀也赶不上同一天了,只能报仇。然后最匪夷所思的是,张飞因为殴打手下被部下杀死,只是因为两人投奔东吴,这笔帐更莫名其妙都变成了刘备和东吴的仇,这一点真的是无比蛮不讲理我第一次看就没看懂,到现在还是……觉得不懂就不懂吧,这就不是人类的脑回路。

多半是为了强调刘备对二位兄弟多有爱三人兄弟情深感天动地,罗贯中安排了东吴使者诸葛瑾带来的优厚条件:还荆州,杀范疆张达送首级入蜀,甚至要把孙夫人都还给刘备。对比之下,刘备不为利益所动,坚持要兴兵为弟复仇,简直感天动地。

但是这样一来刘备就彻底被写成了一个不顾天下大局不顾汉室复兴也不顾所有人这些年的信任和努力一意孤行被仇恨冲昏了头脑的昏君。这段对东吴优厚条件的描写彻底消解了刘备东征除了报仇以外的所有意义。然而刘备虽然置国家于不顾但是这等忠义感天动地啊——当年关云长可以过五关斩六将千里走单骑只为与大哥重逢,今天刘先主就可以冲冠一怒为红颜……啊不,红脸,顷全国之兵兴复仇之师,不爱江山爱兄弟。

我真不是在写CP同人,这都是罗贯中写的。罗大手,真是为难你了。

为什么罗大手这么纠结?因为刘备输了嘛。如果不输这个故事根本不会这么写。但是成败论英雄这件事根本无法避免,刘备这一场败仗不但坑了他自己,还让季汉元气大伤从此就再无回天之力。这种事情在无法立体而全面的民间叙事中被好好讲成一个复杂而又有趣的故事,当然只能把刘备批倒斗臭。但是演义之前塑造起来的道德大旗又不能这么倒下,至少得坚持到下一任接棒。所以惟一能拿出来做文章的就是桃园的“忠义”了。这里也可以看出,在这个故事里,刘备作为道德标杆,随着他的失败和死亡的临近,已经失去了他的作用,作者开始为下一任选手做准备了。

东征的故事实际是怎样?我们先抛开军事上的安排对错得失,就说刘备东征动机。我总结以下四点:

一,为关羽报仇。

二,夺回荆州。

三,以战宣示自己夺取天下的立场未变,同时也团结人心。

四,愤慨东吴背信弃义的行为,要给他们一个教训的同时重新树立季汉的威望。

刘备东征的心态如何?有两个状态,一个是计划完善,筹划周密,志在必得;另一个是以战促和,让东吴放弃与曹魏媾和而重新建立联盟,并且综合使用军事和外交手段取回荆州,至少是部分荆州。

最不可能的就是头脑秀逗一时糊涂以怒将兵而乱打一气,也不可能根本没有考虑过胜败就是为了报仇先打了再说。

我这么说也有以下四点证据:

一,刘备并不急着推进。夷陵之战打了一年多。对比官渡和赤壁的推进速度,这简直就是论持久战,在无攻城围成的情况下对峙一年,其实是很漫长的时间。而且,在出兵初期打下秭归以后,不知道跑哪去了几个月,这看起来根本不像是愤而急进的状态——这时候陆逊没有实质性的进攻和抵抗,刘备本来势如破竹,却停在秭归达四个月之久,明显不是锐意精进,反而好像是在搞外交和沟通。

二,荆州不能不夺。没了荆州刘备就没了出蜀地争天下的通路。跨有荆益是诸葛亮给他规划的天下大计中的核心部分,他终其一生都在执行这一策略。他那一年不光丢了荆州,也失去了上庸三郡,出蜀通路彻底堵死以后,如果他不采取什么行动,必然会有人揣测他失去斗志而转为割据偏安,同时也就会引起很多连锁反应,包括他的战略规划和人心向背都要受到影响。季汉之兴盛在于人心一,他必须在危难关头,继续维持凝聚力。

三,孙权背信弃义进攻刘备不是第一次,刘备必须坚持自己的立场。之前刘备刚刚取下蜀地以后孙权就曾有一次军事行动。那一次还可以算是讨债,但是也是一言不合就动手,刘备亲自到了荆州才摆平这件事,还被迫吐出了荆州经济最发达的几个郡县。这一次孙权媾和曹魏,二次背盟,斩杀关羽,夺取荆州。如果刘备放着东吴不管,这对于季汉的威望有损,更长敌人气焰。此时魏国吴国联合已成既定事实,刘备打不打,都已经陷入了孤立而势弱的处境里;如果此时两强趁机联手打一弱想要趁机灭掉他以后南北对峙,那刘备绝无还手之机。这些年来刘备如果学到了什么,那就是认怂以求安是不可能的,横竖都是一死,不如拼死一战。前文分析过刘备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用兵风格,这在他的战略思路上亦有体现。

四,东吴在荆州立足未稳,荆州人心更向刘备,不趁着此时进攻,以后再取荆州就难了。当时东吴刚刚得到荆州,人心惶惶,有很多刘备旧部未彻底归附,如前文提到的潘濬。同时荆州各地也有叛乱,尤其是少数民族部众:

遣侍中马良安慰五谿蛮夷,咸相率响应。

其中后来战死的胡王沙摩柯就是这些部族的首领之一。可见当时荆州情况混乱,有些地方根本就不在东吴实际控制之下,刘备取荆州,不能说不得战机。

除此之外,我再补充两点人们因为演义影响,非常容易想当然而被忽略的盲区。

一,所谓群臣反对东征,其实被夸大了。虽然有记载提到过群臣有所反对,但是真正落实下来的记录,反对者只有秦宓和赵云。其中秦宓的重点是“天时不许”而非什么伐吴的战略意义问题,但刘备又是个反封建迷信不信天时谶纬这一套的人,后文详谈。而赵云的上谏出于《云别传》,首先就有后人补充之嫌,其次即使他真的说过这些谏言,也不过是一人的看法而已。至于当时掌握政权的二号人物诸葛亮,压根没吭声,直到刘备兵败以后他才感叹了一句“法孝直若在,则能制主上,令不东行;就复东行,必不倾危矣。”这句话被人们认为是他反对东征而无力阻拦的证据,据此而生的阴谋论更如雨后春笋。

但问题是,法正死于关羽覆亡以后,很可能他已经知道刘备的计划和打算。法正临死前对此事的态度已经无从可考,但至少诸葛亮在夷陵之战以后发此感慨,也是后见之明。他可能开始确实不大支持,但是也没有出言反对;同时他也明白东吴背盟在前,联盟无可挽回,同时刘备决心已下,出兵是有实际意义的。更重要的是,诸葛亮他没提前读过剧本更不是演义里的诸葛神棍,不知道这一战会败得这么惨——他甚至可能和刘备一样充满信心。所以他后来的感慨很可能是说,如果法正活着,大概会拦着他和刘备两个人一同发动这场战争——发兵东吴这么大的军事举措,没有诸葛亮的后方支持的话那是想都不用想的。同时他也补充了一句,还是可能法正作死上谏都拦不住刘备,但至少能在战场上帮他一把。可见他与其是说坚决反对,还不如说是“不确定”。一旦确定了,他就全部投入,足食足兵,才能保证东征后勤供给的完善,让大军坚持一年之久。

所以在我看来,东征之前根本没有那么多莫名其妙的充满悲剧光晕和的狗血戏码和冥冥之中的噩运暗影憧憧,刘备一直以来都相信自己可以绝地翻盘,向死而生,这一次他没有理由不这么相信。但是这次刘备败了嘛,所以之前反对过的甚至不表态的群臣,统统都是事后预言家。这是典型的“证实偏见”模式记录,基本上等同于“你看我之前说什么来着”,不过你说的话多了,可能没有证实的更多,但是人们往往会记住应验的那些而忽略掉没有应验的。关于这一点的心理学研究多如牛毛,我就不细说了。

另外还有一点,很多人反对的不一定是伐吴,而是刘备亲征。诸葛亮所谓“令不东行”可能指的也是这个。对比黄权的建议看:

权谏曰:“吴人悍战,又水军顺流,进易退难,臣请为先驱以尝寇,陛下宜为后镇。”

黄权说的是不要让刘备冒险长驱直入。当然以刘备的性格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他天性作死完全不像个皇帝的样子。这样看来,很多人可能反对的是他以身犯险,而不是征讨东吴。这两件事被混为一谈,也导致了人们的很多误解。

二,东吴所谓求和毫无诚心。什么还荆州还孙夫人授仇人首级,都是罗大手坐地瞎编,但很不幸的是很多人一说起来就是“东吴都认怂了求和条件如此丰厚刘备都不同意可见不顾大局”,真是比窦娥都冤。东吴的求和条件历史上根本没有记载,从常理判断东吴也不可能要把荆州给刘备。东吴求和的时间甚至不是刘备出兵之前,而是刘备已经兵至白帝。过去一年多刘备意欲伐吴不可能东吴毫不知情,但是却没任何记录说他们有求和之举。这里我引用饶胜文的看法:

从诸葛瑾的信件内容看,江东的求和是以刘备接受荆州的现状为前提的,孙权并未打算作出什么让步,以换取刘备的谅解。诸葛瑾的信中,甚至连假如刘备“答和”之后双方将恢复联盟、共同讨曹之类的政治表态都不曾作出。……孙权求和之举的真正用意并不在于能否得到刘备的谅解而达成和好,他通过这样的一个求和过程,成功地凸现出一个负面形象的刘备:为一己之私,怒而兴兵。孙权的求和之举,是一手成功的政治牌。通过这手牌,孙权成功地将各方看待眼下孙刘之争的视域定位在报仇与争地上,避开了自己背盟降曹的政治软肋,消解了刘备的道义优势。

在这样的局势下,刘备“盛怒不许”难道不是理所当然吗?他当然要盛怒,因为他也看懂了孙权的算盘,知道自己哪怕刀兵相向,孙权也是铁了心的助曹而叛盟,同时并不打算对自己的损失做出哪怕分毫补偿。

演义何以给这段加了孙权丰厚的退兵条件又给刘备加了很多歇斯底里的黑化戏码,我已经懒得作诛心之论。但是历史上,此时此刻刘备的出兵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固然,他作此决定确实有如饶胜文所谓的“政治定位不明”的纰漏,也有很多作战计划上的考虑不周全和风险,但是至少不是一时脑神经短路被仇恨冲昏了头脑的疯狂之举,而是有着充分理由的。即使是他的冒险之举,也是顺应其人物的惯于弄险的一贯逻辑和性格的。他出兵的动机复杂,当然也有仇恨,有对出生入死的战友的惋惜心痛,有愤怒和悲伤,但同时更有天下大计的考量,对国家局势的计划,和最后一次纵横天下的斗志——这是他骨子里的东西,至死都没有变。

理性和感性,性格因素和环境影响,所有的东西共同对这一件事起到了作用,才有刘备东征之举。复仇之战是人们不假思索的固化认知,而被演义的道德仁义主题榨干最后一点功用的刘备在被这个故事抛弃之前,也被固定成了一个到了晚年刚愎自用不顾大局而桎梏于个人忠义的可悲形象,他人生最后的拼搏希望,在这个故事里提前被切割殆尽,真的是非常可叹。


第三,人的自我实现。

一个灵魂问题:人为什么活着?

好吧,这个不是哲学帖子也不想引起大家的存在主义危机,我也不想把讨论话题铺的太大。我其实只想说一件事,那就是刘备在坚持什么。

于是这里将要出现前文提到过的一个固定节目:为了兴复汉室。……真的我保证第四章就写这个,但是至少我都罗嗦了这么长,希望能够稍微破除一下人们的既定成见。

我大学有个语文老师说,这个课程最重要的目的是让大家去除口号式写作的习惯。什么叫口号式写作?说的简单粗暴一点,就是你把一个非常熟悉的说法以一种不假思索的方式写出来,但其实不知道你在写什么。

兴复汉室就是一句不折不扣的真·口号。在这一点上,演义也好,很多其他的衍生作品也好,动辄刘备就以汉室为重,是不折不扣的口号式写作,也是人物标签化平面化的一部分。

既然前文说了,人做决定有多方面的考虑,有一时一刻的特殊性,同时人也是变化的,那么一句口号,自然也不能成为人物逻辑的基础和人物的内在驱动力。

刘备刚起兵的时候天下虽然动乱,但是皇帝和朝廷都还好好的,农民的动乱也不是只有这一次,汉室完全没危险,怎么就需要“兴复汉室”了?

哦我差点忘记了第二个固定节目:安定百姓。这个稍微有点道理,但是很快就会引发一个车轱辘口水战:如果刘备真的这么热爱百姓不愿意天下动乱,为什么不投降曹操?

这个问题具体后文也会再说,我现在要说的是,安定百姓这句话不但口号式写作,而且上帝视角。这是我和逆推历史一并要反对的一个视角。

我之前说一个心理学的问题的时候提过一个观点:不要相信什么“人生的意义在于要做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这句话是天大的谎言。那些克服一切困难成就事业的人,比如科学家发明家,没有一个的动力是“我要为人类做贡献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基本都是“我对科学有爱和执着我要为了我爱的东西付出一切”。

“为了爱的东西付出一切”,再理论化一点,叫做自我实现”


人是流动的,人的眼界也是随着成长和经历变得宽广和深远的,同时人对自己的认知也是不断加深的——当然,也有人越活越回去,先不讨论这些复杂的内容。

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把人的需求分为五个层次:生理需求,安全的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最高是自我实现需求。“个体成长的内在动力是动机。而动机是由多种不同层次与性质的需求所组成的,而各种需求间有高低层次与顺序之分,每个层次的需求与满足的程度,将决定个体的人格发展境界”。低层次的需求满足以后,会逐渐变成次要需求而下一个层次的需求成为主要需求。也就是说被满足的需求人们将会不如以前那样在意和孜孜以求。

马斯洛和心理学比较复杂,但是“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这话大家都听过,这大概是最早的对需求层次理论的论述(口胡。

当然,我现在说的是对这个理论最基础最简化的论述,事实上放在每一个人身上,需求层次的顺序是有变化的,也有重叠和跳跃,这个因人而异。有的人对某些特定的需求就少一些,但有的人就会陷在一些物质享受里不能自拔。还有一种情况是人用一种需求取代另一种,比如如果一个人的被尊重的需求没有满足,但是他有钱,他就会用物质上的东西来填补这一需求。还有些人对所谓高层次的需求的追求其实是对低层次的补偿,比如一个人看似追求被尊重或者社交的需求,其实是缺乏安全感,即第二层的需求没有满足。

我说这些就是想表达:人的需求和动机,也是流动的,是从小到大,由浅入深,从物质到精神的。一个人在达到自我实现的路途上,会经历很多心境变化,动力也不尽相同。

无论是兴复汉室还是安定百姓,不管事实与否,都是一个最高层次的,自我实现的需求。我不怀疑刘备很早就有高于他生活状态的追求,他是一个精神上很宽广很深邃的人。但是即使如此,在评价他的整个人生里面,必须考虑到人从弱到强从窄到宽的变化,不能贴上一个标签走天下。

刘备的需求层次变化,其实表现得还颇为明显。刘备早期家贫,贩履织席;后来学会了喜欢音乐狗马美衣服;再后来交结豪侠,“士之下者,必与同席而坐,同簋而食,无所简择”,看起来是对吃穿用度没什么特别在意的,不过应该有漂亮衣服还是会很开心吧。从有记载亲生子女数量看,他虽有前期不能保全家室的因素影响,应该也不算是特别好女色。他未有玩物丧志的情况发生,反而是因为髀肉复生功业未建而垂泪。他从“孔北海知世间有刘备耶?”一直到“国家以蜀中惟有刘备”,威震天下。这么看来这个人也算是教科书级别的需求层次理论模型了。那么他的主要动机,必然也会有变化。

而且人的需求和动机,同做决定判断的考虑一样,也都是复杂的。即使在同一个需求层次下,也有不同的考虑。刘备是不是有大志想要兴复汉室保境安民?肯定不能说没有。他的大志包不包括个人的功业建立千古留名之类的?应该也包括。甚至有没有一些比较私心的不那么拿上台面的东西?很大可能也是有的。

在不同时期不同的需求或者动机,消长变化,这是适用于任何人的。这个东西我认为是非常容易理解的,大家想想自己的心境变化,多半也能明白。历史英雄人物固然是不寻常之人,但是再怎么不寻常,一些基本的人之常情都是有的。这一点随着年龄阅历的增长,更是能够看得明白。


但刘备也确实有高于普通人的一面。他应该很早就建立了完善的人格,实现了那些基本的需求。他的自我实现应该早在他在中原夹在吕布袁术曹操袁绍和一大堆诸侯之间的时候,就开始萌发了。

但他的自我实现如何运作?很多人黑刘备揪住的一点也是“他并不是心怀天下只是想自己当皇帝”,这完全是他被后来贴在他头上的道德标签负累了。其实如果抛开道德判断,仅仅从“人”的角度来看问题,他自己当皇帝或者建立功业,和他的心怀天下,是一体的,没有任何矛盾。

一个核心概念:一个人的自我实现,必然是从“自我”的需求和情感出发,而不能脱离自我认知建构大而空的精神体系。也就是说,脱离依托于个人视角,经验,感受和理性的所谓“高层次精神”,其实不是高屋建瓴,而是空中楼阁。

也就是说,一个自我需求的内容,必须有“我”和“他人”两方面的考虑。仅有自我的考虑层次较低,不能作为自我需求的层次,但是仅有他人的考虑,则违背了自我实现的基础。这个自我的考虑不是简单的自利行为,它有更高层次的“自我完善”的概念,例如精神需求,道德和价值观的完善,对世界的认知和自我链接,诸如此类。这个道德和价值观以及精神需求,是对内指向的,核心来自于自我,而最终的目标也是指向自我,然而其内容却涵盖他人和社会。

把理论放回刘备身上就能更一目了然了:刘备追求的自我实现,是要通过他来当皇帝,或者至少是一个社会政权的组织者来完成的。他对这个世界有一套自己的认知和理解,并且从个人经历中生发出一套价值体系和道德观念。他想要的理想的“天下”,自然是要围绕这一套价值和道德建立的。“天下一统”、“安定百姓”之类的东西,只是他自我实现需求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甚至说,天下一统只是他自我实现需求内容的外延——从这个意义上讲,连当皇帝本身都是外延的一部分,核心在于他要靠自己的力量和双手来创造理想中的一切,这才是有意义的自我实现。

从这个叙事建构来看,所谓刘备“如果这么爱民为什么不投降曹操”完全就是个伪命题。且不说它过于上帝视角站着说话不腰疼根本就和“如果人人都遵守道德法律世界上就会减少很多痛苦”这么狗屁的道理一样大而无当,就算是从刘备的个人角度来看,这也非常莫名其妙——曹操的那一套根本和他的价值观背道而驰,而且投降曹操也等于把他自己排除这个理想天下的建立之外——请问你都把自己扔出这个系统了,还如何对这个体系里的任何东西产生影响和进行评判?你自己都把自己置入了一个不认可的价值体系,还说什么仁义爱民之类的价值?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他的价值也好,理念也好,他的爱和意志,追求和梦想,一切最大的前提就是他争锋天下,参与到这个舞台里来成为乱世中的主角之一,否则一切都是空谈,甚至是不能存在的。


当然,他也不是没有私心的,当皇帝当然想当,走到那一步谁都想当皇帝——不但他想当,他手下的人都想让他当,不然跟着他混得这么惨到底图什么?就算他可以高风亮节进退无私,不能人人都这样,这是君主必须背负的东西。至于他不甘心屈居于人下,“抑揆彼之量必不容己,非唯竞利,且以避害云尔”之类缘故都是有的。这些其他层次和内容的需求一直都存在,只不过在每一个阶段表现出的不一样而已。

事实上,避祸,求利,称王称帝,这些需求放在时代背景里,本身都是很正常的,很大程度上也是非道德的。要排除后代叙事的泛道德化,就要认识到,很多东西是与道德无关的,只是一个正常的东西。就像当时很多所谓“匪盗”作乱,很大程度上是被乱世逼迫的,我想刘备作为一个地方势力的头子,游走于官匪之间的灰色地带,应该很懂这一点。所以他大概和这种人也好打交道。

后兖州定,翕、晖亡命投霸。太祖语刘备,令语霸送二人首。霸谓备曰:"霸所以能自立者,以不为此也。霸受公生全之恩,不敢违命。然王霸之君可以义告,愿将军为之辞。"备以霸言白太祖,太祖叹息,谓霸曰:"此古人之事而君能行之,孤之愿也。"

曹操和臧霸沟通要让刘备传话。看下臧霸的早期履历,干的事情和刘备的鞭打督邮差不多是一个等级的,不过比刘备的稍微有道义一点,是为了救父亲。他盘据一方手下多有一些贼寇之类的人员,感觉在早期就比一伙强盗乱民好不了哪去。不过刘备和这种人打交道应该是轻车熟路,正好合了他“善下人”的本领。

刘备明白百姓想要活命,甚至会被乱世逼迫而沦为贼寇甚至人吃人的份上,所以能够带着十万百姓逃亡;他懂所有人都想要被尊重和平等相待,因此可以和手下打成一片,衣食无差;他明白即使出身低贱的人也有雄心壮志,想要建功立业,所以可以破格提拔很多在别人那里根本没有机会出头的出身贫贱的人。他对于世俗的东西接受能力非常好,所以简雍当街说黄色笑话怼他,他不但不气反而大笑接受建议;他也明白人孰能无过万事不可逆料,所以可以宽恕一些犯了错误或者被其他人错误牵连的手下,比如廖立和糜竺。

刘备对于人的基本需求和感受,私心和欲望,看得都很透彻,而且能够心怀宽广地接纳。这也是他为什么被陈寿称为“宽厚”的缘故。他对人和人性,能够做到最大的理解和包容。我认为一个宽厚的人其实需要非常深厚完满的内心,同时,和人们的刻板印象不同,他们不是老好人或者唯唯诺诺,反而是非常有原则有立场,能够坚持自我的人——唯有如此,人才能变得宽广深厚而理解和接纳一切。

对于人的彻底理解和包容,是他身上一个非常迷人的特质,也是他自我实现的一个重要部分。要我说的话,他的自我实现的最本质内核是,把“人”的最美好的一面展现到极致

其实刘备虽然能力并不算差,但是在天下争锋的英雄里也不算是最拔尖的,至少不算特别有天赋那种。他也没什么特别了不起的出身,除了这个只能锦上添花无法雪中送炭的汉室宗亲,但还是加了一个商贾贱籍debuff。刘备从这个意义来说,是一个“平凡的人”。

但是他又并不平凡,因为他能把“人性”里最好的东西发挥出来,彻底征服人心,“得人死力”。这是他最大的优势。所以演义中蜀占人和的概念,也不是空穴来风,是有历史基础的。

然而这样的得人心,是以对人彻底接纳作为基础的。人性中好的坏的,美丑善恶,尽皆容纳;对人的爱恨喜怒,欲求和愿望,彻底了解和认可。他是一个完满的人的形象,是一个人能够在不添加任何额外的闪光点的情况下,达到的美好的极致。所以也难怪人们会觉得,这样的一个人如果能够建立一个他理想中的天下,必然也是如他本人一般美好吧。

而这样一个圆满的人的自我实现状态,恰好是和道德标签,泛道德化,甚至存天理灭人欲的东西背道而驰的。可惜世事诡谲而讽刺,最后却偏偏是他,在简单粗暴而又扁平化去人性化的叙事当中,被变成了另一番模样。不过我想大概他还是不会在意的吧,他必然也明白而且能够接纳这样一个现实:如此扭曲的叙事之下的心理需求,说到底无非“人之常情”耳。


===========tbc==========

评论(26)
热度(164)
  1. 共6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
此lo不再更新,已经转移到AO3。请在置顶贴内寻找链接。
< >
© 已弃用转凹三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