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玄法）
刘备得了一位新军师，聪明过人，此事军中人人皆知——这也不是件怪事，左将军刘备素有贤德之名，有些脾气古怪的才子，一般人容不得用不了的，到他这里都服服帖帖。
比如这位新军师法正，便是个有些怪异的人。且不说他有点自傲，嘴上又不饶人；也不说他虽然人情世故都明白得很，却偏偏有点小心眼，不管是恩是怨都记得分明；就单说这个人每年都有那么一两个月不见踪影，就够奇怪的。当初几位被他得罪过的人在背后叽叽咕咕，甚至偷偷到刘璋那里参他一本，说他品行不端。他每次看到那几个人，都不肯用正眼瞧他们——但表面上也没说什么。
——“不就是有点小才么，就这么看不起人。”
——“反正刘璋也不会重用他的，一辈子当个县令吧。”
他却偏偏耳朵尖的很，别人一在公共场合议论他，就像是得了什么风声一样，很快就会凑上来，于是大家只好不欢而散了。
刘璋的确不会重用他，但是那些背后嚼舌根的人，大概也不会想到刘璋在这一亩三分地干不长。很快刘备便入了蜀地，取了益州，刘璋被打发到了荆州好吃好喝地养起来，而刘备将要以此为基业，大展宏图。
受到了刘备的重用，法正也牛气起来了，军略谋划，治国理民，他都懂得。那些当年诽谤过他的人一个个都吐舌头：我们可不知道他还有这个能耐。
当然他们更不知道，这些事情法正可没有打算罢休。
“主公，之前挑动吏民作乱之人，我已经查清楚了。请主公过目。”
翻了翻法正递上来的名单，刘备便心里明白了几分其中的奥妙，不过他也知道法正当年受过的委屈，只是笑了笑。
“那便交给孝直了，凡是作乱者，严惩不贷。但是其中犯有主从，也请务必查清，不要处罚过重。”
敲打了一句法正，刘备便再未往心里去。然而过了一阵子再问起此事，法正便递上来一份厚厚的公文，说他顺着上次作乱的事件，查到了一些支持刘璋的官员，私下里沟通豪门，打算有所举动。
刘备稍有些犯难，法正却笑得一脸得意：“主公若是不想和豪门大族直接起冲突，不如就把此事也交给我来办。”
“你要如何办？”
法正乌黑的眼睛转了转，那表情倒有点像偷油的老鼠，透着几分狡黠。
“主公附耳上来。”
听了法正的谋划刘备皱了皱眉：“那接下来……”
“主公不要担心因私废公的问题。既然我此举有违法度，接下来你把我的官职罢了就好。”
“这倒不像你能说的话。”刘备笑道，平时法正可是没少嫌自己官还不够大。
“反正主公以后还会给我官复原职的是不是？”法正笑眯眯地，眼睛眯成一条缝。
“是是是，你真走了可不成，益州诸多大事还需要你做呢。”
法正想了想，歪歪头：“光是公务要我办吗？”
刘备笑的更灿烂了：“我也舍不得你呀。”
不过法正被免了官以后，就找不到人影了。刘备倒不担心——虽然换了个主君，他每年消失一两个月的习惯还是雷打不动。他不说自己到底去哪儿做什么，刘备也不问。他知道法正能回来，而且每次他都的确能回来。
今年法正回来的时候正是仲春，浑身带着一股山里的青草和新花的清香。他抱着一个布包，叩开了刘备的门。
刘备笑着把他迎进来，布包里都是他带给刘备的礼物，多半是山林中的珍物——如盘大的灵芝，一大串松茸，十几种草药，几块样子奇妙的宝石，大块的松香和琥珀，凡此种种，摆了一桌子。刘备甚至有点吃惊，他是怎么把这么多东西，包成那么一个小包的。
刘备抬头看了看脸上仍有些孩子气的法正，身手去捋他的鬓角——那里别着半串风铃花。
“这个，蛮好看的。”
“啊……”法正一摸耳边，脸红了几分，“不小心粘上去的，居然都不知道！我就这么走了一路吗？真是丢死人了……”
“哈哈，你这是在地上打滚来着么？”刘备大笑，“没事没事，一点都不丢人。”
法正低了头不说话，刘备吩咐人给他炖了滋补的汤喝。法正经常得些小病，动不动就在家里几天不出来，这次出了远门，自然要好好补补身体。
晚上熟睡的法正仍旧照例缩成一团——他的睡相如此，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改不掉。刘备也不在意，换了一张大床，自己缩到角落里，任凭法正蜷缩成如一个巨大的婴儿般模样睡着。他有时候觉得这也许是因为法正总是心怀恐惧的缘故，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有这个感觉。法正总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种怕怕的感觉，对万事万物都有些警醒。比如上次有些微的地震，他便躲到墙角缩成一团。这大概也和他为人敏感有关吧。
只可惜他这样子，不能抱着他睡了。
后来刘备给了他一个小官，留他在身边做了一阵子工作以后，找了个机会，把他官复原职。这下那些虽然被处理过但还是不服不忿的豪门望族，大概也看出了刘备的意图，一个个噤了声。然而关于法正的种种议论，却仍旧有所流传。
有一日刘备听诸葛亮说起有人私下里对他建言，希望能够有人稍稍抑制法正的举止。刘备笑着刚想说什么，诸葛亮已经发话道：“我已经替主公回答他们了。”
“孔明是个明白人，相信你处理得好。”
“不过他们又说了一件事，我倒有一点介意。”
“哦？”
“蜀中灵怪妖异之事繁多，有人觉得，孝直似乎和这些东西有关。”
“你可相信？”
诸葛亮笑得神秘：“这事还请主公自行定夺。”
刘备知道诸葛亮通晓这一类异事，然而他并未多问，便装作从未听说此事。只是某一日偶然和法正提起，法正当时还有些急了一般。
“主公可听信那些风言风语，觉得我是妖物？”
“咦，我可没这么说……”
“啊……”法正抓了抓头，“我……我是说，之前有人这么对刘璋污蔑于我，我就……想起来了。”
“是么？”刘备笑道，“胡言乱语而已，我是不信。倒是孝直，为何急成这样？”
“主公，到底又是谁在说这些？”
“不能告诉你，告诉你了，你又要去报复了。”
妖物？也许是吧，刘备倒不在意这些。自年少起游学四方，后来转战南北，见多识广，和真的妖怪相处过，也见过法术高手。他未曾迷恋过仙法妖术之类，只相信人间必有他的一番功业。
此时此刻，他的愿望正在一步步达成。他的麾下英雄云集，无论是怎样的人，只要有才能为他所用，他无不人尽其才。所以即使真的有人是妖物又如何？刘备知道人有歹心，妖亦有善类。法正虽然看起来有些锱铢必较，但是他并不是个坏人。
唯有识人之明，刘备对自己是有信心的。
后来孙权出兵荆州，刘备亲自率军抵抗，法正随军。接下来很快他又出兵汉中，法正每日在他身边出谋划策，看起来有些疲惫，却从未松懈过。
有时候刘备偶尔会听到法正身边的书童劝他注意身体，然而法正并不以为意。
算起来，法正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莫名地消失过了。刘备甚至有点担心起来。
“这几年，都没什么事情要孝直处理的么？”
“主公何意？”
刘备捏了捏法正有些病容的脸，“我还记得你上次给我带的大灵芝。”
“主公还想要的话，我还可以给你弄一些。”
“不，我不需要，但是你看起来需要的很。等回去以后我拿出来，给你补一补。”
这是第一次，刘备在法正脸上看到一种难以捉摸的悲伤，以及迷茫。
“我没事的。”
“你看起来真的很辛苦。”
“这时候我是不会抛下主公的！”法正手按着胸口，像是要把里面的心掏出来给刘备看一样。
刘备赶紧抱着他的肩膀宽慰了他，法正在他的怀里静静地靠着，稍稍有些发抖。
“冷吗？”
“不冷。”法正抓了刘备的衣襟，“对了，主公，还记得张裕说过主公出兵必然不利么？”
“嗯。”
“这下他说的没有应验，看他以后还敢没事胡说八道！”法正得意道。
“怎么，他也得罪过你？”刘备笑道。
“他……他曾经在众人中间污蔑过我几次，说我是妖怪。甚至还说，因为妖怪的肉对病症都有奇效，谁生了病可以把我杀了下药锅。我当时一直忍着。直到后来看主公在宴席上拿他的胡子开心，我就高兴坏了。那可以是第一次有人当面这么说他。”
“可惜我最后也没讨到嘴上便宜。”刘备讪笑。
“他那个人，当时是反驳回去了，但回去后还是要积郁上好几天的。”法正掩嘴而笑，“想想我就开心。”
“哈，我以为他跟你没有梁子呢。你居然都没趁机报复他。”
法正一梗脖子，“还不是因为我觉得他有点小才华，能为主公所用？但是我的书童之前对我说，张裕私下里居然说主公不能长久据有益州，这岂不是妖言惑众？”
“如果是真的，我一定不饶他。”刘备皱了皱眉，“不过你的那位书童，我总觉得有点眼熟……是在哪里见过么？”
“唔，是么？大概是面容相似，许是主公记错了……”法正吞吞吐吐。
后来张裕的预言果然错了，曹操退军，刘备据有汉中，后来登位为汉中王。然而法正却病倒了，病情一日重过一日。到刘备撤军回成都以后，他已经病得爬不起来。
很快荆州那边便出了变故，关羽遭吕蒙偷袭身死，荆州落入东吴之手。失去了爱将的刘备痛苦不堪，大病一场，却又在这时候听到法正家人传来消息，说法正亦病故。
刘备强支病体去法正府上一趟，只看到黑漆的棺椁，静静停在灵堂中。这些天来法正的病情已经让他有了心理准备，然而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出，为何法正不肯告知自己他的病情，在病故之前见他最后一面。
他一个人哭了几天，当年侥幸心存的一点，法正可能真的是妖物，还可以活上很久很久的妄念，终于被打消了。他的病情一日日加重，迁延日久，最终居然到了大夫们私下里说要为汉中王准备后事的程度。
然后天无绝人之路，一日有神秘来客送来一个药方，说保证能够治好汉中王的病。刘备于病榻上偷眼瞧看，觉得那来人有些眼熟。然而他并未久留，留下药方，便离去了。
看了药方刘备便又苦笑连连——那上面说，需用一尺二寸长的刺猬，开水烫死，拔去身上刺。刺猬与数味药材煲汤喝下，刺烘干磨成粉末配药每日服用，便可痊愈。平时所见的刺猬，多半大不过八寸。如此尺寸正好的刺猬，又要去哪儿弄来？
然而大约也是王者不死，没过几天，下人便告诉刘备，已经得了尺寸正对的刺猬，只要药材齐全，便可配药。
而那些药材，在法正每年出外的那段时间里，每次都会给刘备带回一些。
看着桌上的草药，想起法正，刘备再次痛哭失声。
说也奇怪，按照药方上说的吃了刺猬汤和药物，刘备的身体果然好转起来，不过数月，又恢复如常。之后曹丕篡汉，刘备为了继承汉祚，登基为帝。那几日庆贺不断，刘备多半不会亲自会见，然而这一日天色已晚，他本打算早早休息，却听说有人求见——是法正当年的书童。这名字让他心中一动，赶紧请他相会。
虽然时隔多年，那书童仍旧看起来如孩童一般。刘备回忆起那日有人送药房的情形，忽然笑了起来。
“赐酒。”
才看了一眼杯中酒，书童便面露难色，但是皇帝赐酒，还是不得不喝。喝下酒没多久，他倒在地上，痛苦不堪，一阵白烟当中，显出妖物原型——是一条小花蛇。
刘备笑了笑，令人好好安置花蛇，自己歇息去了。第二天再来客房，发现躺在床上睡着的，不再是那个书童，竟是早已死多年的刘璋别驾张松。
“子乔别来无恙。”刘备拱手道，对方慌忙下拜，口尊陛下。
“不用多礼，不过是好友叙旧罢了。看到子乔无事，我心里宽慰得很。看起来，当年刘璋说是杀你，其实你也只是使了个障眼法，逃了出去？”
“是的。陛下明断。只是陛下不介意我是妖物？”
刘备大笑：“看你没死，我高兴还来不及。说起来，既然你后来去法正那里当了书童，想必他也不是凡人。”
“没错，他也是妖。”
刘备有些怅然：“然而他却假托身死离我而去，又是何故？”
张松叹道：“他修炼未成，所以当年每年都要去山中修炼月余，才能维持人形。只是那人感兴趣人间之事，因此非要留在人间不可。当初刘璋不肯重用他，他本来已经想要离去了，但谁知道他出使荆州，见了陛下，便说什么都不肯回去修炼了，说一定要找机会侍奉陛下。”
刘备讶然良久，轻轻点头。
“后来他得偿所愿，若是每年回去修炼，倒也无妨。谁知道后来多次用兵，他忙于军务，也无暇离开，所以竟然生生耗费了道行，不得不去重新修炼多年，才能重回人形。我本来就是因为担心他，又想看看陛下是否如他所说是英才之主，所以修炼了几年以后便托书童身份重回人间。陛下如今既然身登九五，看起来，孝直是识人不差。”
刘备的眼泪落了下来：“没想到他居然是因为我才到了这步境地，我心中有愧啊。”
“陛下也不必难过，他已经回到他的洞窟隐居修炼，虽然我也好久没有见到他了，他当时特意嘱托我不要打扰他，想来是在潜心修道。陛下自有福分，几年后便得重逢。”
刘备的脸上这才显现出一点点欣慰之色。
“哦对了，上次来给我进献药方的也是你吧？”
“是的。其实那个药方，也是孝直让我交给陛下的。他也知道陛下当时病重，心急如焚，无法继续修炼，后来不知从哪儿找到一个药方，嘱托我交给陛下。”张松笑道，“说句大不敬的话，当时陛下的病情，明明确实是没救了的。我曾伪装成医师，去给陛下看过病。真不知道，孝直还有这般医术。”
刘备笑着连连点头。
“哦，他还特意让我封了信，好像是不肯给我看似的，也不知有何机密。”
“你若是好奇，便给你看也无妨。那药方还留着呢。”
和刘备聊了多时，张松才告辞离去。直到他走了一段时间，刘备才意识到，聊了这么多，居然忘记问问法正的真身是什么。
人老了就是糊涂，刘备想，不过既然法正总有一日得以重新修成人形，到时候若有机缘，再问不迟。想来张松，也是可以再见面的。
这样的希望，化去长久以来因为失去那重要之人而梗在心里的一根刺，他感到无比的畅快。
而此时此刻的张松，站在法正本应该用来修炼，此时此刻却已荒废日久的洞窟口，扶着石壁痛哭失声。
他的脚边，躺着那张被泪水打湿的药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