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弃用转凹三

英雄梦(玄香)

后人总是喜欢妄断前人的种种,以为洞察过历史大势行进的眼睛能够窥探所有隐藏在史书之后的秘密,就好像大人们总自视甚高地觉得自己可以看尽孩童的一生。

其实他们都错了。

如果前人知道后世种种揣测,对事件,对原委,甚至对他们的所思所想,以及那些荒诞不经的传说,他们大概唯一有可能做出的一点点反应,便是轻声嗤笑。

比如那位被称为孙夫人的女子。

她若能够知晓,千百年后的人传说她听闻刘先主殁于永安而深感悲切投水自尽这样的传说,必然会掩嘴笑个不停。或者也没那么好笑,只是轻轻皱一皱鼻子,便接着含饴弄孙去了。

是的,她后来再嫁了人,活了漫长的年岁。她之前虽有过婚配,但毕竟已经同原夫恩断义绝,加之其身为吴侯之妹,一些尚有加官进爵余地之人,都瞪着眼盼望吴侯的恩典。于是她回归故乡两年后,便又寻了一个夫家,日子过得还算可心。不过这一切都是后话了,而且是顺遂却了无趣味的后话,甚至对她自己来说也是一样——所以每每想起自己和那个人相处的短短不到三年的时间,她都觉得,那是一场她生命中的宏阔大梦。

历史没能留下她的名字。元明之际,有个著名的同人大手写了一本流传千古的三国同人小说,在那里给她起了个名字叫做尚香,此时姑妄也这样称呼她便好。

孙尚香嫁到荆南之地的时候年已十八,这个年纪方才成亲,对当时的女子来说已经算是晚婚了。孙权曾一度为这个妹妹的婚事颇为头疼。孙家人向来性情刚烈,颇具勇武。孙坚英勇天下闻名,孙策小霸王也名垂海内,就连不以勇武知名的孙权也曾骑马射虎;谁知他们家不止男人如此,连这位小妹都不例外,别说她自己身怀武艺,就算身边的侍女都能使刀弄枪。

自她十三四岁开始,便有人上门提亲,她才不管什么礼数,非要自己躲在屏风后相看一番求婚者,不满意便不嫁。于是这一等就是四五年。孙权恨不得给这个妹妹作揖行礼,求她出阁。她每每只是横了眉,说除非我嫁了人能报效江东,利我孙家基业,不然就得顺着我的意思来。

孙权笑着刮妹妹的鼻子——像她小时候孙策对她那样——说你是女儿家,出了门子就不是孙家人了。

尚香凌厉的眉眼中忽然闪过一丝伤感,旋即又有些怨怒,看着哥哥:“谁说不是,我嫁了谁都是心想着孙家的!”

“这样的媳妇谁敢娶呀?”

“不娶就不娶,兄长带我上阵杀敌算了。我也流着孙氏的血,为何不能和兄长们一样为江东建功立业?”

孙权不回答她,只是笑。她也就没趣了,坐下来闷闷不乐。这时候她总是怀念起长兄孙策来。若是那个好笑语之人,应当会跟她逗趣好久。她小时候便说自己要上战场,孙策便刮她的鼻子,说好呀好呀,到时候让敌人们都看看,我孙家的姑娘都这么勇武,看谁还敢打我们的主意!然后他又说,可是你万一受伤了怎么办啊,哥哥会心疼的,你娘也要埋怨我的。你想看我被娘罚跪么?心疼心疼哥哥吧!那时候她还小,便把这话当了真,一本正经地保证自己绝对不会连累哥哥,逗得孙策捧腹大笑。

孙策死时她才九岁,也不在旁。只听闻兄长面颊被箭矢穿透,血流如注。想起大哥平时那般俊朗面容,对比那般惨状,虽然没有亲见,她还是难受得浑身发抖,大哭了一场。

至于她的父亲,她对他没有记忆。孙坚死时她才两岁不到。她有时候也会为未曾享受父爱而惋惜。然而那个乱离世界,丧父失母本是常事,她已经算幸运了。更何况她从小听着父亲的种种事迹长大,就算未能谋面,至少也可以凭借旧事聊以为藉。孙家满门英雄人物,这足够让她自豪,也有那么一点点不甘:为何自己未能生为男儿。

对于父兄的感情让她总是不自觉地把来求亲者和他们比——那自然是没得比。她看不上那些男人,看不上便不嫁,对她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什么为报效江东,上阵杀敌,不过是她的托辞,她早就过了那做梦的年纪。

只是尚有些微为自己的命运抗争的能力的小女子不甘心的挣扎而已,虽然她知道她渴望的东西,永远不会变成现实。

然而即使如此微弱的挣扎,最后都被困于罗网。当孙权美滋滋地来找到她,说终于到了她为江东建功立业的机会之时,她也只好低了头不吭声了。

也罢也罢,她劝自己,若自己嫁了那个人,真能对孙家基业有利,倒也不是坏事。更何况她知道,事关大局,她哥哥再宠她,也由不得她胡闹了。若是为了逐鹿天下,谁都可以被作为牺牲。

 

坐在溯江而上的船上,穿着新嫁娘的红喜服的尚香心乱如麻。她这时候甚至有那么一点点后悔——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倒不如当年就许了哪门婚事,有几个男人看起来还没那么孬,至少他们都青春年少。而如今她的夫君,已经年过五旬,家中也有妾室。

说他是天下英雄么……哼,我是没看出来。尚香嘟起嘴,想起自己和那人第一次相逢的场景来。

其实也不是什么浪漫或者激动人心的见面,只是擦肩而过而已,甚至没有说一句话。那时候他在院中和侍女们练武,听说孙权有贵客前来,便好奇地带着几个丫头穿过厅堂,来到院中,想要一窥究竟。没过多久有个人离席而出,她想躲,却和那人碰了个正着。她自信自己的容貌,不说倾国之色,也绝对是美貌端庄,然而那人却只是匆匆看了她一眼,便沿着小路走下去了,倒弄得她有点尴尬。

后来她才知道,那人就是协同孙权在赤壁大破曹军的左将军刘备刘玄德,被人冠以英雄之名,然而她却不以为然。

因为她见那人时,觉得他实在没什么特别之处,甚至有些仓皇——当然刘备当时脸上没有什么额外的表情,脚步倒还算稳重,只是跟着他的两个随行者,额头上都见了汗。明明是初春,哪儿有这么热?

她虽然未曾涉足政事,也多少了解其中的云谲波诡。刘备此时此刻如同落网的鸟儿,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私下里聊天的时候,她也听说过周瑜给孙权的进言,说要把刘备扣留在江东,以免最后他终成祸患。

虽是盟友,但其实彼此提防算计,这是乱世的常态,刘备和孙权之间也不例外。

这层关系延伸至今,便成了她和刘备的婚姻。

当然也还是各自心怀叵测。

然而两股势力之间分分合合自是常态,对她来说,这却是一生的幸福和依托。想到这里她便意气难平了。刘备为了荆州去到江东时,步步小心,唯恐出了一点点差错,那还是仅仅几日的拜访。如今自己即将成为刘备的枕边人,却不会被夫君信任,而且自己也不能够全心依赖于他,这样的日子没有尽头,又该是个怎样的滋味?

她不能哭,因为眼泪会弄花了她的妆容。所以她只好抿了嘴唇,心里充满无休无止的恨意。当然她不能恨自己的兄长,就只好去恨未来的夫君。

尽管她也明白,其实他们同病相怜。

船队沿着江岸渐次停了下来,她的嫁妆,包括陪嫁的侍女随从,都离了船,最后下来的是她自己,也不要什么侍女搀扶,轻轻一跃便从跳板上了岸,抬起头,目光正对上望向她的那双眼。她从里面看到一股火焰,不是情欲,也不是担忧,而是一股仿佛随时在他眼中燃烧的热情。她看不透那股热情是有关什么的,居然就这么愣怔地对视了一会,直到对方上前行礼。

本以为会随着见面而更加强烈的恨意,倒也没她想的那么难以遏制。她礼貌地笑了,屈膝还礼。

婚礼隆重热闹,但她的心思却没在那上,只是无端地在脑中过着孙子兵法——这里是她的战场。她读过一些兵法,记得清楚最后的用间篇,想不到如今居然自己能够亲身实践,倒也是命运无常。

入洞房后,她看着走向自己的刘备,他此时也看向自己,表情温和,面似喜悦,眼中却不见波澜。她想起春日的深潭,水清澈见底,但若不亲自试试,便不知到底有多深。面前这个人,便是一潭不见底的水。

想到这里,她仿佛也浸入寒潭一般,稍稍打了个哆嗦。刘备在她身边坐下来,用长大的手臂环住她的肩膀。

“夫人觉得冷么?我去拿件衣服给你。”

反正马上就要脱掉的,她在心里嘲道,却没有拒绝刘备为她披衣的好意。

“孙将军一表人才,想不到他的妹妹更是倾城之色,孙家真是多出英杰人物。”刘备笑道。

听起来有点没话找话,更何况在尚香心中孙权也不算那么一表人才——至少比不上孙策。不过她就算知道刘备是有意奉承,自己也得顺着说才行。

先夸了刘备两句,然后她说:“其实年初的时候,我跟夫君见过一面。”

“记得,当时我心里还想,这美人是谁。只是当时实在有事,也没停下来见礼,希望没有唐突了夫人。”

“可介意让我知道么,当时到底是有什么事?”

“哈,我当时接到来报,说荆州这边有紧急军情,正好宴饮已经结束,我也和卿兄长尽了宾主之欢,便先赶回来了。”

她紧追不舍地问了一句:“真的只是荆州有事?”

刘备看了看她:“当时孙将军也有公事要办。”

“哦?这我都不知道。”

“周公瑾那时与孙将军颇多书信往来,我虽然不知详细,也知道江东广大,需要他们处理的事情不会少。我怎好继续打扰?哦,那次会面虽然短暂,但是孙将军胸怀宽广,肯借南郡于我,今天在夫人面前,还是得再道一次谢才是。”

其他的也不必多说了,彼此都是明白人,此时此刻又不算熟悉,点到为止即可。尚香疲惫地笑了笑,向来倾慕战场上的豪气万丈的她,此时此刻居然也得学着文人的虚与委蛇。

这让她觉得疲惫的男人也笑了,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

“夫人累了吧?还是早些休息。”

她点点头,起身吹了红烛。

 

虽然嫁做人妇,但尚香的刚直脾气倒一分未改。这些天来刘备只是偶尔来找她,其余的时候都在幕府处理公事。她倒是乐得不见这个让她烦心的人,每日仍旧和侍女们习武练剑,乐得无事缠身。

不过她知道刘备绝对没有把她晾在一边而已——她身边忽然多了好几位老嬷,而侍女也被换掉了几位。她不依,刘备便派人把她原来的侍女都送了回来,但也没撤走给她安排的那些。至于平时用的仆从小厮,更是从头换了个干净。

她知道刘备的意思,也觉得有点可笑,哪有如此光明正大做间谍的?这么露骨的提防,让她觉得恨,且不齿。

所以那日她在练剑的时候,刘备忽然毫无通知地来找她的时候,她耍了一个小脾气。

数十名侍女佩刀侍立,她一个人在院里把剑舞得烂银纷飞。刘备却好像有点怯意似的,站在院门外远远看着,并不上前来。

“怎么,夫君看起来好像有点怕了?”

话是不该这么说,不过她不介意。她知道刘备大约——至少表面看起来——也不会介意。刘备几乎是她所仰慕的人的反面,虽然有威严,但却不让人觉得敬畏;平时不显出有多勇武豪迈,说话都不紧不慢的,很是平和,偶尔损起人来倒是有些犀利。

刘备好像永远在藏着什么,可是她不会。

于是她这么问了。

刘备笑了笑,没作声,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下来。

“尚香平时在闺房之中,也这么舞刀弄枪的么?”

“喜好而已,有何不妥么?”

刘备摇摇头。

“照理来说,夫君也是战场上厮杀,刀头舔血的人,看到兵器应该喜爱才是,怎么反而好像有点胆怯似的?”

“刀枪乃夺人性命之物,谁不胆怯?我以兵器守卫王室,建功立业,但也都是无奈之举。若在太平盛世,谁以杀人为功?故此我敬畏刀兵,却谈不上喜爱。”

尚香轻哼了一声——距离这么远,刘备应该是听不到的。她一扬手,扔给刘备一把剑。

“让我见识一下你的武艺!”

刘备侧身接了剑,尚香已经一步上前。她平日用来习武比试的剑都是钝剑,不会伤人,所以她也大着胆子出招。刘备接招,二人便比试了起来。刘备的剑法和他的人一样油滑,挡不开,躲不掉,他自己倒是敏捷,从来不去硬接尚香的进攻,每次都能险险避开。

十几招过后,刘备钻了她的一个空子,隔开她的剑,上前一步,左手抓了她的右手腕。她心下一惊,想要挣开,刘备丢了手里的剑,把她整个圈在怀里。

“这……这算什么剑法?”尚香涨红了脸。一时间侍女全都退了出去,院内只余他们二人。

“跟什么人对阵,便要用什么法子。和夫人比剑,自然要用对夫人的办法。”刘备笑着,一抖右手袖口,从内中落出一个五颜六色的小头饰来,一翻手腕别在了尚香发髻上。

尚香取了镜子,左照右照,觉得还真挺好看。那饰物看起来是个插梳,上面附有用染了色的草和毛绳编的花样结扣,穿着珠子,顶端还系了个小铜铃,摇摇头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我闲来无事,亲手编的,你喜欢么?”

“想不到你还有这个手艺。”这话听着像是夸奖,语气倒不是很对劲——刘备这个人,喜欢很多不务正业的东西,比如歌舞弹唱,还有服饰宝马之类,可要说他玩物丧志,还真谈不到。

真不知道这是个怎样的人,居然就妄占了英雄之名。

“年少时候便凭这个过活,想忘都忘不了。”刘备回答。

“多谢夫君。”她平淡地说了一句。若是对于平常女子,这东西应该相当讨她欢心吧,然而尚香却愈发觉得好笑起来。这样一个人,和她心目中的英豪人物,可谓天差地别。

但是不得不承认,他的剑法还是相当高明的。只不过她心里有点不服气——毕竟你是在战场上厮杀多年的人,若是我也有这般经验,不会比你差。

“甘氏带着斗儿刚刚搬过来,你也见见他们吧。”聊了几句以后,刘备忽然告诉了她这件事。

甘氏是刘备的妾,给他生了刘禅,乳名阿斗。尚香听说过,刘备不是好女色之人,之前虽娶过几次妻,但是有的早早去世,有的在战乱中失散,有的甚至因为嫌跟随他太辛苦而离他而去。只有甘氏这位唯一的妾一直在他身边,不弃不离,如今也年近四旬,虽然能看出是个美人,但毕竟比不得尚香青春年少。

甘氏给她的感觉和刘备颇为相近,也是那种淡然的,让人摸不透的温和,却藏了几分坚硬在那笑容之下。阿斗还小,咿咿呀呀地说着童言,也不认生,刘备让他叫尚香娘亲,他便甜甜地叫了,然后一头扎进她怀里。她看这孩子可爱,就抱在腿上。甘氏亲自给她倒了水,立于下首,恭顺得很。

尚香上下打量她,看得出来,她有些病容,看起来身体不大好。她在心里替这个女人惋惜。照理来说她跟了刘备这么多年,正妻去世,也许她还有机会扶正。想不到自己又后来者居上,抢了正妻的位置。也许她心里是不服自己的吧——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

后来在甘氏缠绵病榻之时她去探望过,并且也拐弯抹角地问了这话,甘氏却只是笑着摇摇头,说,都到这时候了,正室侧室,什么样的名分,对我来说还有什么所谓?玄德飘零半世,一直没能留下亲生骨血。现在我给他养了斗儿,这就足够了,我知道他不会亏待我。

尚香不懂,那个年岁的她怎么会懂,尝尽一生艰辛之后的淡然处世,和历尽得失以后对于自己所把握之人之事的彻悟。

 

甘氏去世的时候刘备在外征战,并未守在病榻前,阿斗虽然不很懂事,大概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甘氏示意尚香把他抱走,可是阿斗死死抓着甘氏的衣服不放,她只好留着那孩子在娘亲身边直到最后一刻。

母亲早死,父亲常年不在身边,阿斗的经历让她不禁联想到了自己。当然,自己至少享受了十几年的母爱,而这孩子……

她弯腰抱起阿斗,阿斗哭的没了力气,靠在她手臂上。她无端想起刘备那喜怒不显的面容。不知道他得知甘氏去世以后会不会为她流泪——她有点好奇他落泪的样子。

刘备回来以后甘氏已经下葬多日。他的确落了泪,但表情依旧平静。尚香跟在他后面去拜祭了甘氏的坟墓。刘备立在那里久久不肯离开。

“又一个女人离我而去了。”他说,然后定定地看着尚香。

后来她回忆起来那时候的情景,才明白刘备当时所想。只是当时她被那凝视的目光所蛊惑了——是的,蛊惑。她不大明白在那一刻自己当初的恨意和不甘都去了哪里,她看着刘备发红的眼圈,和疲惫的面容,伸手环住他的脖子。在马车里,刘备如同孩子一样靠在她身上,轻声叹气。

她不喜欢他这样子,但是喜欢不喜欢对她来说也不那么重要了。她已经开始逐渐习惯在荆州的日子,尽管刘备的部下多半不喜欢她,她还是我行我素——在看似任性妄为的举止之下,她藏了很多心思。有时候她甚至会怀疑刘备可能知道什么,不过在她面前装聋作哑,甚至故作骄纵罢了。

虽然有时候她也会怀疑,刘备对她那若即若离的温柔,到底有几分伪装,有几分真心。

她有时候会收到刘备给她的礼物,不只是那些小饰品和样式新奇的兵刃和衣物,还有一次,甚至是一次亲临战场的机会。

她记得那天自己带着阿斗去找刘备的时候,他正忙于公务。见了阿斗蹦蹦跳跳地跑上去,他把手里的信随便一揉,伸开双手抱了幼子。

“过些日子又要去打仗了,又要有一阵子见不到你咯。”刘备揉着阿斗的头,又抬头看了看尚香。

“又有什么事了吗?”

“桂阳郡内动乱,此时正是取下桂阳,平定荆南的大好机会。”刘备回答。

“平定了荆南,便暂时无仗可打了吧?”

“是啊,到时候我就能多陪陪你了。”

“那倒不错,只是有点可惜……”

“嗯?”

“我虽然喜好武艺,却没见识过战阵。”

刘备笑了:“你好像特别喜欢打仗。”

“我喜欢,和我大哥一样。”

“小霸王孙伯符?”刘备揉着刚刚看完那封信,低头沉吟,若有所思。

“是的。若是有机会,我想去见识一下。只可惜生为女儿身……”

“你是希望我带你去么?”刘备笑着抬起头来。

没错,几乎就要问出口,这么荒唐的话,没想到刘备却先有所察觉。

尚香点点头。

“你可真是胡闹。”

“又不是我问的,是你先说的。”尚香嘟起嘴,“我哥哥们都说我胡闹,你又来说我……”

“但我可没说不行。”

“真的?”她惊讶地看着面前这个人,她觉得自己越来越捉摸不透他了,尽管一起生活了这么久。

其实也没有很久,她来到荆州一年多,而在他身边的日子加在一起,也不过月余。她甚至能够清楚地回忆起自己和他大部分的对话,和其下的弦外之音。

她穿上铠甲的时候,发现自己果然不习惯它的重量。她稍微明白一点哥哥们的苦心了。而这个肯让自己胡闹的男人就在旁边微笑着看着,问她要不要继续。

“怎么不要?别小看我。”

 

战场的确和她想的大不一样。虽然见识过离乱,亲历过死生,但真的见到血肉模糊的战场,从未经历过战阵的她还是觉得心下惊惶。

这还只是残局而已。她一直陪着刘备在中军,几乎未曾亲临战阵。而敌军一触即溃,几乎没有什么惨烈的战事。

“想上阵杀敌么?下次我派几个人保护你,你可以试试看。”刘备在她耳边轻声道。

看她不说话,刘备笑了笑:“要是觉得不舒服就告诉我。”

“别小看我……”

这话有点底气不足,她说完了以后自嘲地笑笑,看了看身边的刘备。

“我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你知道的。要是多来几次,我就不怕了。”

她已经不想回避自己感到害怕这一事实了,拼命地掩饰。

“嗯,确实,尤其是从小养尊处优的人,第一次杀人都会做好几天噩梦。有些事情没有想得那么简单。”

“夫君你呢?”

“我?我倒是没那么娇贵。尤其是我年轻时候出外游学那会,一次遇到过强盗血洗了一个村子,我侥幸逃过一劫。那次我真的很怕,但后来我知道,怕也没用,时间久了,也习惯了。”他说着扫了一眼尚香,“那时候我比你年纪还小。”

有这么一瞬间她有一种错觉,身边这个人好像是父亲一样。说起来让人尴尬,但那语重心长的语气,大约就是一个父亲该对儿女有的态度。

后来敌军袭营,她在混乱中持刀杀了一名敌军,看着人头血淋淋地在地上滚来滚去,当时的她反而没觉得害怕,但也并不感到兴奋。恐惧是迟来而缓慢的浸染,被刘备护在怀中的时候,回想起刚刚的场景,她才明白什么叫做生死一线。

“幸好你没事,不然如果我把你带出来害你有个三长两短,你哥哥非把我活剥了不可。”刘备后来半开玩笑地说。

这话却让她有点无端地不开心。

那天之后她连续做了几天的噩梦,梦到冲天的大火,梦到被自己杀死的人和带血的人头,也梦到自己差点死于刀下。刘备知道以后安慰她说,你这样已经很不错了,有的人第一次上战场被吓得失禁来着。

“那你第一次上战场又如何?”

“那时候因为之前见识过更吓人的,所以也没什么。但是说起来不怕你笑话,我那次打了败仗,躲在死人堆里才捡了一条命。”

若是平时在庭院楼阁里,赏着花,吃着点心,听一个男人说这话,她一定会笑掉大牙。但是此时此刻身着冷而重的铁甲,两腿骑马骑得几乎发麻,眼前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和模糊的血肉,想起那天自己亲身经历的恐惧,她觉得心口发凉,所有的言辞都堵在喉咙里。

“有的人倒是不怕,好像天生就该争锋天下。”刘备感慨道,“比如,我觉得你大哥就是这样的人。”

这她其实并不知晓,她从未想过问问孙策他第一次杀人会不会做噩梦,第一次上战场会不会害怕。她以为习武之人都该理所当然地提刀上马,斩将杀敌,然而现在她才知道,有些残酷是血淋淋,赤裸裸的,无法回避,无法抵挡。

不过她还是点了点头。

“他是个勇武之人,只可惜……似乎太过勇猛了。过犹不及啊。”

如果小霸王孙策能够更加顾惜自己的性命,如果是他一直活下来统治江东,而非更擅守成的孙权,是否天下大势又会大不一样?

如果是那样,这个辗转半生的男人如今又该何去何从?

她凝视刘备的目光里有几分迷茫,但是对方仍旧淡然地笑,如同她对他的初次印象一般无二。

之后转回公安,距离他们离开已经有了数月的时间。尚香一身的疲惫,倒头睡了好几天,才听侍女讲,之前江东使者两次前来,逗留数日,曾经私下里打听过她的去向。

她愕然,想起那日自己去见刘备的时候,他揉在手里的那封信,头脑里忽觉一片混沌。

 

后来她得了机会给孙权送去了密信,但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有意义的信息,尤其是很快她便得知周瑜身死的消息。那时天气正冷,她的心在这个冷冰冰的消息里面被浸冷三分。她随手揉了那白帛,看火焰一点点将其吞噬殆尽。

“夫人,信使……”

“让他回去吧,不必了。”

周郎已死,恐怕短时间内无人会再议进兵蜀地的计划。她给刘备吹的那些枕边风,她打听来的消息,都化做无用功了。虽然其实本来也就是无谓的。

她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到,无形的东西牢牢钳制着她,让她觉得无力和疲惫。她以为自己的婚姻会给江东带来什么,但是现在想想,真有些可笑啊。周瑜的姿容犹在眼前,其人却已经魂归那世。当年他和大哥孙策并称江东双璧,都是笑傲天下的英豪人物。周瑜一直对刘备怀有戒心,又积极图进,想要并吞蜀地已久。然而到头来,孙刘联盟仍旧稳固,蜀地仍为刘璋所有,周瑜的宏图,也只能随他入土为安。

而此时此刻策划入蜀的是刘备,她知道蜀地迟早是他的。她听说过诸葛亮给刘备策划的三分之策。有些东西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推着一样,走向她所不情愿看到的方向,她却无能为力。

就连周瑜那样的英雄此时此刻都觉无力,她一个弱女子,又能做些什么呢?

刘备临出发之前来与她告别。这之前刘备已经一个月没有来找她了。她每日无所事事,除了偶尔照看一下阿斗,大部分时间都和侍女到处闲游。她知道有些随她来的旧江东吏兵借她的权势纵横乡里,她不去问,也不想管。原本想要讨好刘备以换取更多信任和情报的想法早已被她弃之脑后,而最后和刘备一同入蜀的请求也没有得到应允。她知道接下来的日子,将会百无聊赖。

所以二人虽然欢饮至深夜,看似恩爱无间,但其实她的心里早已乱如麻,而刘备却毫无表示,仍旧温和地笑,拿出一串漂亮的手环,上面穿着各色宝石。

“我入蜀以后,不知何时才能与你相见,这个留给你做个念想吧。”

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是留作纪念之物,还是应该回赠的好。于是她也拿了自己粗糙的女工活,是她平时闲来无事绣的一个枕套,交给了刘备——那团花旁边还有粗糙的乱线。她这时觉得刘备的手都比她要巧一些。

“夫人第一次赠我东西,我可要好好收藏。”刘备笑着举杯。

“夫君多多保重身体。”

那一夜他们聊了很多,也许是他们成婚以来,聊得最多的一次。直到深夜尚香才沉沉睡去,而第二天一早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刘备早已不在枕边。

后来江东一叶扁舟驰来,接她回去的时候,她又想起那一夜长谈。那天刘备对她说起当年他在许都之事,暂时于曹操手下存身,韬光养晦,暗地里与董承共谋——平时他们几乎不会聊到这些的。她听得入神,直到刘备说道自己杀了车胄夺了徐州,她才替他松一口气。

“不过毕竟曹操也奉我为座上宾,我这么做,当时便有人对此有所非议。”刘备对她说,“可是我除了这么做,倒也没别的办法了。”

“若是一直留在许都,曹操会对你下毒手么?”

“还记得当年我去京口与孙将军相会?周公瑾曾经进策,欲将我软禁起来。”刘备毫不忌讳地说出了当年二人相互躲闪的话语,不知是因为酒兴,还是因为他已经查知到了什么,“而世人传说曹操阴险狡诈,心机颇深,常人不及,可不是妄言啊。”

“想必你在曹操那里那段时间,日子相当不好过吧。”

“自然是如此,每日如履薄冰,这滋味,不知道你明不明白。”

我当然明白,此时在船上,尚香默默地想,而且我大约也明白,你为何会对我说那些话了。

不过不知道你有没有想到,我会做出和你一样的事来。

“娘亲,我们要去哪?”阿斗在怀里抬起头,稚声稚气地问道。

“去看外婆和舅舅,他们都会疼你的。”

她对艄公挥了挥手,小舟离岸起航。行未一刻钟,忽然前面一队战船横在江面,是荆州旗号。她站在船头眺望,见是刘备麾下大将赵云。阿斗也看到了赵云,伸出小手,咿咿呀呀地笑起来。

“请主母留下幼主,在下便放行!”

尚香不知道自己如果当时坚持要带走阿斗,甚至以死相逼,会不会有用——多半是不行,而且只会让孙刘之间的关系急剧恶化。然而当时她甚至没有打算坚持,不发一言地把阿斗交给了赵云。

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想不到居然这么迅速——她以为自己要在刘备身边耗去半生,只是没想到世事如此多变,而他们之间的联盟如此脆弱不堪。

江涛涌动,她立于船头,过去短短三年时间在眼前如波光摇曳,身后侍女轻声唤她:“夫人,江上风大,小心着凉,还是进来坐吧。”

“别叫我夫人,我从今天开始,已经不是谁的夫人了。”

 

后来刘备平定了益州,而孙权因为讨要荆州之事和刘备起了冲突,刘备勒兵东进。此时此刻虽然联盟没有彻底破裂,但是当年的亲密已经不可能再恢复。孙权很快给尚香又找了个婆家。这一次她没有再拧着脾气说要自己相看夫君,而是应承了这门婚事。

新夫大她八岁,去年丧了正妻,娶她也是续娶。坐在迎亲的花轿里,她打开了刘备给她的那封回信。

她离开之前给刘备留了一封信,大概因为刘备战事繁忙,而路途遥远,难以往来,直到昨日,她才收到回书。她在摇摇晃晃的花轿里面读完那封信,所有的字句都在脑子里摇晃,其中一句特别清晰——刘备在信中问,若卿非江东孙氏之女,是否可与我琴瑟和鸣。

他们都知道,彼此之间不可能再有书信往来了,这问话永远都不可能得到答复,刘备与其说是在问,不如说是在叹。

那叹却直直地入了她的心底。

不知不觉中泪水模糊了双眼。她后知后觉地开始有那么一点点怀念之情,当时离开刘备的时候,明明是觉得如释重负的。感情真是奇妙的东西。

都说美人爱英雄,她的确是个美人,刘备在她心目中,一开始却不算个英雄——直到后来她似乎也明白了天下很多事情,并不是像她最初想的那样子;而这其中很多道理,都是刘备在有心无意之间教给她的。

至于爱……

她把那封信小心折好,揣入怀中。此时花轿抵达夫家门前,两名侍女搀扶她下了轿。她莲步轻动,走向新郎,屈身下拜,脸上无喜无悲。

时光一晃过去九年,此时的尚香已养了两个儿子,一个五岁,一个还在吃奶。这段时间天下大势风云变幻,而她的生活已经平静下来,她那些关于英雄和沙场的梦,早已在时光中褪色斑驳。

只是刘备病逝的消息,还是在她已经平静了的心里敲起一片涟漪。当年刘备称帝的时候,曾经跟着她入荆州的几个侍女还开玩笑说,如果夫人还留在那里,现在就当了皇后啦。

如果她还留在他身边……现在多半该是皇太后了?

她看了看怀里的孩子,有点想嘲笑自己。

不知道当年那个幼童阿斗,如今坐在皇帝的位置上,又该是怎样一个翩翩少年。

已经无法去想像,甚至连过去的影像都模糊了。那些往事于她,已经成了一场陈旧的梦幻。

她走到镜前,从梳妆盒底找出当年那些草绳和毛线绳穿了珠子编成的头饰,一样样插在头上,最后拿起那串手环,刚要系上手腕,不想因为年深日久,草绳从中折断,洒落了一地的各色晶莹。

她闭上眼,唇角轻勾,露出一抹几不可见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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